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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郁之这一生失去的太多,抓住的又太少。
以前总质疑他的真心与否,后来才窥得,他可以对外人千般万般的坏。
却唯独对这个在一切崩塌后,他残破不堪的人生中重新构筑的家珍视无比。
他贪恋一切没有实质的温情以及足以包裹住他灵魂的巢卵。
继而明知大势之下巢卵将碎,却又无能阻止。
贺郁之的直觉近乎可怖,知晓我爹这一去近乎送死。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第一场仗打的魏人猝不及防,堪堪将青州的柳华郡给夺了回来。
只是柳华郡再往后。
粮草开始紧缺,魏兵又因忌惮我爹,调了数万兵马集中于柳华郡外。
战事很快陷入对峙。
不是没要过粮,只是户部拨下去后层层克扣私吞,到了前线时,早已所剩无几。
也不是未曾求过援军,李祯却宁可将大批兵马闲置,去防一个初现反心的李秋迟,也不愿再分出一兵一卒前往青州支援。
便是在此时,军中出了奸细。
我爹带兵奇袭魏军,早被对方知晓。
于是埋下陷阱,设下天罗地网,只为活捉主将,挫败军中锐气。
领军的正是北魏三皇子慕容濯,他热衷挑动两国战事,性子更是残忍且弑杀。
这一去,主将被俘施以酷刑,而那些南梁士兵并未被放回,相继被魏人所杀。
此消息传至京都,李祯依旧不派增援,甚至隐有下旨撤兵之势。
我连夜带着李丹云假拟的圣旨,入柳华郡暂代将领之职。
军中本就有燕家的铁骑,我用最快的速度立威,安抚君心,亦同魏人定下谈判的时间。
真当那天来的时候,我立于城墙,城墙下是密密麻麻的魏兵。
我一眼就瞧见了被簇拥在正中的慕容濯以及他身边被吊在刑架上的人。
他受了重刑,全身上下近乎没有一处好肉,琵琶骨亦被狠狠钉穿,整个人似浸没在血里。
那是我的父亲,我在这世上仅剩的至亲。
受尽魏兵折磨,生死不知。
慕容濯要我将柳华郡归还,以换南梁主将的一条性命。
便是在那时,我爹睁眼往城楼上望来。
与往日教训责骂我的眼神全然不同,是凌厉得近乎不带余地的残忍。
我知他宁死得解脱,也不甘为敌军折辱,去做这两国交战的筹码。
他在逼迫我做选择。
良久,我才抬起手中长弓,看着慕容濯,厉声道:“柳华郡本就是南梁故地,南梁决不可能让出寸土!”
继而搭弓拉箭,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风烈烈吹着战旗,发出布帛撕裂的响声,我浑身浸在这刀锋般凌人的风里,冷得透骨。
我迟迟未拉动弓弦。
下一刻,有人自我手中将弓箭夺走,未留任何余地的将箭射出。
那是百步穿杨的好手。6
生怕我爹多受一刻的痛苦般,一箭便入了喉,断了他的性命。
我终究忍不住自喉间发出非人的尖叫。
而我身边的人捂住我的眼,他亦在发着颤,用近乎将我揉入骨髓的气力死死抱着我。
继而拿出监军令牌,对着身后南梁士兵吼道:“魏人杀我军主帅,此等大辱,给我攻!”
下方厮杀声响起,贺郁之才用他那嘶哑的已经破碎的嗓音一遍遍道:“如意,对不起。”
这一年里,贺郁之始终未曾放弃去查当年贺家灭门的真相。
李丹云一直都知晓,却也从来都放任。
再到后来,也已然不用去查了。
桩桩件件的旧案堆叠,外加如今这场近乎是个笑话的仗。
这所谓的君主,不沾帝王之悲悯,却独独沾染了帝王多疑的劣根性。
明面上是要收复失地,给天下一个交代。
背地里,李祯为固权,下面的臣子也只顾敛财贪势,他们从来只顾自己利益,从未想过要将旧年被北魏所攻陷之地夺回。
贺家忠正,一切因由,不过是朝政已腐。
冯越联合朝中污吏假造物证人证,再利用帝王的忌惮让他轻信贺家生了反心。
是李祯近乎放任,才致使冯越将贺家满门覆灭。
而这个朝廷上下也已经彻底烂透了。
李丹云对贺郁之得出的这么一个结果,应对的近乎坦然。
她直言,她要将他的父亲从皇位上推下去,要肃清南梁上下所有的毒瘤,去除一切能危害国本的隐患。
我一直都知道,李丹云恨他的父亲。
兴许源于她那早逝的母妃,亦或是因她父亲的算计而覆灭的母族。
她知悉贺郁之是把被仇恨滋养的好刀,刻意引导他去查出一切,继而依旧让贺郁之自己做抉择。
贺郁之曾说皇权横亘,他便将皇权给翻过去。这话并非作假。
他几乎未考虑便同意帮李丹云一个女子掌政。
后来贺郁之接连擢升,又帮李丹云合谋做局,逼迫李祯分权。
也因此李丹云才能够假拟圣旨,帮贺郁之争来这监军之职。
在我走后,贺郁之日夜奔赴,只为了阻拦我。
他宁可自己悔愧终身,也要替我担下这弑父之罪。
那场仗没有粮草支撑,终究没能打下去。
我却在退兵前立誓,此生定要击退北魏,砍下慕容濯的头颅以泄心头恨。
我与贺郁之携父亲尸骨回京。
没多久,李祯退位。
贺郁之不顾李丹云的警告,收买宫人毒杀了李祯。
当夜李祯暴毙。
朝中也因此有了风言风语,直指李丹云弑父夺位。
贺郁之如李丹云曾说的那般,反噬了李丹云自身。
女子登帝位本就艰难,而那无形强压在她身上的弑父之罪亦让她再无法名正言顺继位。
李丹云索性便让她那无能软弱的幼弟李缙继了位,李丹云再收拢权力代其掌权。
李丹云兴许是惜才,亦或觉得贺郁之尚可用。
哪怕并无说服力,她依旧略过贺郁之让旁人替了这弑君之罪。
那时所有的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只有我陷在浓烈的悲苦里,而贺郁之与我父亲离世之前似乎并无不同。
处理着家中杂事,于朝中更是在李丹云逐步拢权的同时,对各方势力逐步紧逼。
下朝后还要四处去寻在酒楼酗酒的我,半哄半劝着我回去。
可越是平静,我愈窥探不得那片静默之下的汹涌暗潮。
我又一日喝多了酒,在酒楼听得几个小官吏正大肆谈论着贺郁之。
言他狼子野心,贪得无厌,连祖宗的规矩都不顾,竟要捧一个女子上位。
我借故发泄,遂将那群人打了,把人揍得甚狠。
最后还是贺郁之来收拾的烂摊子。
我不想让自己太显眼,遂心虚地蹲在角落,将在打斗中受伤的手藏在衣袖里。
直至贺郁之处理好一切,他依旧没什么太过分明的情绪。
面上带着惯常地笑,连声线都温和得很:“如意,该回去了。”
我慢吞吞站了起来,还不忘自顾自地细声辩驳:“他们先骂你的,我看不过眼……”
话方说一半,却被他蓦地抓住手腕,他看着我被血浸湿的衣袖,眸光骤然变得锐利。
不顾我的抗拒,将我鲜血淋漓的手给拽了出来:“怎么回事?”
“他们不讲武德,谁家好人打架还带刀的,一个没谎神,就空手接了白刃。”我声线愈说愈小,到最后似蚊子轻哼。
“你没留神……若他们扎的是你这里呢?”贺郁之温和得假象顷刻间碎裂,他用手指指着我心口,“我该怎么办?”
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带了颤。
继而他不等我辩解,拽着我,几步便走上马车。
在车帘放下的同时,贺郁之才自喉间渗出一声惨笑。
他眼底有什么正在碎裂,我能察觉出那近乎压抑地绝望,“你就这么恨我,恨到想将我抛下么?”
我慌了神,匆忙抱着他连声地哄。
可怎么也哄不好他。
那会我的头搁在他肩上,视线遮挡,便也不知晓,他一只手勾住我后颈的同时,发泄般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近乎咬下一块血肉的力道,伤了动脉。
直至他松口,血喷洒在我后背上,我才察觉出他干了什么样的混账事。
我慌忙用帕子堵住他腕上汩汩流着血的口子,让车夫调转方向去医馆。
他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我,唇边沾着血,面上却因失血而惨白,他说:“燕如意,我受不住的,再有下次,你先把我杀了,好不好?”
不管谁射出那一箭,都会淹没在这海似的悔意中,一辈子愧怍,一生都不得解脱。
贺郁之固执地觉得我该恨他。
日复一日,如一根绷到极处的弦,外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断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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